035 被煽动的工人 (1/2)

当汽车开到沪动机厂大门外的时候，齐一鸣产生了一种类似近乡情怯的思怀。那扇老旧的大铁门，在九十年代之后换成了电动拉伸大门。小的时候，齐一鸣总是坐在妈妈的自行车后座上，来到厂里等爸爸下班。大门进去是一个很宽敞的小广场，中央有一座汉白玉的主席像。齐一鸣从小经过的时候，都会自觉肃穆。

但是在那个时候，齐一鸣已经发现，厂里的工人们的心气都已经涣散了。他们脸上总带着一种愁绪。有本事的，最后接二连三的走了，或者调到其他的单位，或者下海经商了，如同齐一鸣的父亲；没有本事的，或者因各种理由留下的，就三天两头地在厂里闹，发不出工资、福利太少、没有分房，等等。

至少在1985年时，沪动机的大门看上去颇有气势。但当齐一鸣走下车，看到厂里已经列队欢迎自己的员工时，一些熟悉的场景已经回到了他的脑海中。

他的车子刚到，围聚在那里的厂里工人们呼啦啦地就冲了上来，将这辆小桑塔纳围得水泄不通。

“新厂长来了！”

“新厂长，我们厂的问题请你向上级反映啊！”

“是啊，咱们已经一年多发不出全额工资了。”

“厂里子弟排着队入厂的已经有二三百号人了，厂长是不是给安排一下啊！”

这个阵仗实在是吓人，甚至连长期在保密战线上工作的罗振华都给吓得脚后跟一哆嗦。跟随齐一鸣罗振华而来的八五工程保卫人员差点就掏了枪，有一个大哥胡喊道：“干什么呢，干什么呢！秩序，要秩序！有什么话等齐厂长进了厂再说。”

这个时候就听到一个苍老又颇带威严的声音响起，即便在嘈杂的人声中都能让人听得格外清晰：“你们这是要造反吗？”

“啊，是曹书记。”

众人看到了声音的主人，立即都变得小声了，甚至围在前面的人自觉就向后退了几步，给这位曹书记让了条路出来。

齐一鸣看清楚了这老人的长相，身材不高，也就是一米六，穿着灰扑扑的长裤，提得裤腰很高，一件洗得发白的衬衫，里面还能看见背心的印子。老人头发灰白，眉毛特别浓密，颇有威严的样子。他背着手走过来，所有人都让路，甚至还情不自禁地微微弓着腰。

来到齐一鸣面前，曹书记立即换了一番面孔，戴上了笑容：“哎呀，这位就是齐厂长吧，果然年轻有为啊。我是曹向荣，今天让你看笑话了，是我管理厂里的员工们有问题啊。不过厂里现在经营情况很不好，大家心里也焦急。正巧听说工委派来一位来自海外的、本领特别大的能人给咱们做厂长，还拿着一大笔资金进来了，工人们心情很振奋啊！”

齐一鸣跟罗振华对视了一眼，也带着很公式化的笑容，走上前与曹向荣握手，说道：“曹书记您言重了啊，是我齐一鸣来咱们沪动机学习工人阶级革命精神，为人民服务来的。没有曹书记和各位沪动机的干部们，我齐一鸣可什么事儿都做不成啊。”

曹向荣哈哈一笑：“齐厂长，您这可是谦虚了啊！”

这时候便有人在工人队伍里喊道：“齐厂长，给咱们厂里大伙儿发工资吧！咱们已经一年多没领全额工资了，就发个糊口的钱，很多家里都支撑不下去，跑到外面摆摊卖生煎了啊。”

“可不可不，有了齐厂长，咱们就有救了。沪江市好多大厂子都在弄集体建房，咱们好些年都没有建房了，年轻的结了婚还要跟父母挤在一起，太不方便了，齐厂长有钱，咱们建房吧！”

“建房建房！”

“发工资！”

还有人更担忧地道：“齐厂长，你是华侨吧，我们听人说国家要把沪动机卖给你私人。那以后咱们还是不是国家工人了？以后咱们都谁管？”

这个话题更是揪心，在根本没有什么像样私企的年代，城市工人的自豪感是无限大的。甚至在农村农民看来，拿粮票吃商品粮的城市工人天然就高他们一头，对上他们就跟对上领导干部一样。无数农村户口想尽办法要进城办非农户口。

国企可以说是肩负着一个工人的一生，大企业都有自己的子弟小学、子弟中学，如石油部这样的还有自己的大学。生病了有厂里报销，厂里有时还有自己的大医院。各种福利一应俱全，退休之后也是厂里管。在这样的环境下，一个国企工人的身份不仅仅是铁饭碗的问题，更是生活条件和社会地位的象征。

这里没有人能够想象，如果沪动机真的私有化了，变成了这个看上去毛都没长齐的小年轻的私人企业，那么这黑了心的资本家，会不会把他们都抛弃了，他们从此孤苦无依，变成连社会上个体户都不如的弱势群体。

在这样的情绪下，很多工人在看齐一鸣的时候，甚至都充满了敌意。

久经考验的斗争战士罗振华这个时候都不由黑脸，他是万万没有想到，一个二千人的大厂，居然是这个样子。他怎么能看不出其中的幺蛾子，这个曹向荣明明是笑里藏刀，说不得在齐一鸣到来之前，就已经在厂里放出风声来。说国家准备把沪动机卖给齐一鸣这个华侨，而且齐一鸣手里有大笔钞票，然后煽动工人们跟齐一鸣伸手要钱。

本质上还是军人，有强制观念的罗振华，已经眯起了眼睛在考虑是不是要动用手段，先把曹向荣这个老狐狸弄走。他可不想看到八五工程的核心关键齐一鸣，把时间都投在这个厂里。<